曾经他在入主天璇镇,起步最艰难的时候,第一轮推行的,就是废除等级,给所有治下的幽影以平等的身份和权利;统一收缴所有产出,底层以贡献度换取所需之物。
这本是他们得以快速积累物资、凝聚人心发展壮大的基础,然而眼前的东南两境中,这两条都不复存在。
如今赋税制度取代了统一分配。一切个人产出除了缴纳税赋,都归私有,集市上活跃的,也尽是大大小小的私人商贩。幽影们甚至已经开始分出尊卑贵贱上下贫富之别。
纵然还在最初阶段,差别不算太大,又有律令法规的约束,远远没到上层对下层生杀予夺的地步,但手握权势者不免官|商勾结,利益交换,钱与权互相裹挟,又任人唯亲,渐成团体,凌驾于民众之上。底下却奔忙操劳,所得微薄,若与前者有所冲突,毫无胜算,但再想往上走,却已没有从前那般容易。
这已经是从根本上颠覆了从前的设想。兜兜转转许多年,似乎一切终将回归最原始的状态,或者更确切地说,也许早在他们进来的很多年前,往生域早就曾有人走过他们走的路、做过他们做的事。只是幽影们一代一代死去又成型,又无史册载录,他们无从得知罢了。
天下之事,仿佛都是在不断轮回中。所谓返璞归真,剥开所有面上浮华,内核和根脉其实从未改变。
凤不归的神识缠绕着他的,悠悠问道:“是不是觉得墨先生在你离开后随意更改了治下的体系和法则,让你失望了?”
谢重珩沉默许久,方才淡淡道:“我从前总是固执地认为,所有人都该是天生就完全平等的,不该有上下之分尊卑之别,规则的制定者更不应该凌驾于规则之外。但其实从一开始,先生就提醒过我,只要人性还存在,就根本不会有真正的绝对平等。这一条是天道法则的铁律,若想违背它,不管在什么地方,不管用什么方式,纵然千万年后,结果一定会失败。”
“有个很简单的例子。当年开办学堂时,我们都希望从中选拔人才,将来能带领治下的区域和团队走得更好,但越高级的学堂,大家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。如果所有人最终得到的都没有多大区别,当初别人为什么要拼命往上爬?”
“要实现我从前的想法,除非创造出一种术咒或者巨型法则,能操控其覆盖范围内所有人的想法和行为,让他们全然按照提前设定的规范、流程去选择去行动。但真到了那个时候,人已经彻底丧失了人性,丧失了他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特质和思想,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人,而是依靠指令才能行动的偶人。我那些想法太过不切实际,抛开人性谈构想,有如空中楼阁,被淘汰是早晚的事。”
于治理一道,无论手段还是眼光,墨漆实在强过他太多。他们曾经推行的那些制度,也许在百废待兴的初期,甚至快速扩张的中期都十分有效且恰当。然而随着东南两境统一,局势相对稳定下来,再想继续大规模发展,从前的良策却会逐渐变成桎梏。顺应形势,更换新的方略是必然。
世易时移,无论是他还是墨漆,身为掌控两境之人,肩负所有治下幽影的未来和存亡,就不该以一己之道德善恶为行事准则,追求个人的好名声,也就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。
他甚至都说不上失望,只是觉得当年年轻气盛的谢重珩单是想想眼下的局面,尚且会心生反逆,如今的他除了一点“本该如此”的感慨,竟也毫无波澜,没觉得难以接受。
借助凤不归的神识,他看了一圈,没什么不妥,只是没法直接同墨漆交流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见到阔别多年的盟友,他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愉悦,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,只觉得仿佛看见一个顶着盟友名号的陌生人。
感知到他的思绪变化,妖孽在神识中十分君子地问他:“可以了吗?”
青年道了声“好”。于是当年离开永安前,他以谢重珩的躯壳、谢七的魂魄最后一次去学宫的那段记忆,以及他由此而生的所有心绪,便毫无保留地暴|露在身边人的神识中。
这是凤不归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,得了他的允准,以君子的姿态进入他的神识,作为一个旁观者,去查探他的记忆和感触,去了解那段他不曾参与的时光,去认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模样。
那还是少年谢重珩装傻准备逃出樊笼之时。
正逢休沐前的最后一天课业,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段学宫生涯,天气比之前更为恶劣。武定君谢煜上朝之前曾嘱他最好向夫子告假,就在家等着昭明帝赐下放他离开的恩诏。
他也知道永安学宫人多口杂,不免生出什么枝节,但几番思量,难以抵挡心里的渴望,仍是去了。
如果说千年后的孤魂野鬼谢七对这个巨大的囚笼还有一点留恋,大约也就是伯父一家,和这个学宫。
大昭民风开放,女子亦可为官参政,因此永安学宫中有不少贵女。学宫天字阁更是六大族嫡系和帝室宗亲子弟修习课业之所。然而现行规制,宗亲不得干政,天阳课室的宗室子弟将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