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挨骂的是左相温逸尘,温逸尘面红耳赤据理力争了几句,皇帝骂得更凶了,二人你一句我一句,没个体停。骂得我这个旁听得脑瓜子嗡嗡响,直到一个小内侍偷偷溜进来跟我咬耳朵,告诉我,月王睡醒了,正往勤政宫赶来请皇帝安,约摸一炷香后到。
我抬眼看了一眼勤政宫外,心道,日上三竿了还请什么安。何况,月王在南越待了十五年,十五年!一百八十个月,五千四百来天,度日如年,云月国的国语还会说吗。
但我一个传话的,掂量一二,还是硬着头皮回禀了皇帝。
皇帝看我的眼神瞬间亮了,跟吃了延年益寿的仙丹一样,整个人容光焕发。
“滚。”皇帝不和温逸尘辩驳了,将他赶了出去。
看温逸尘的神情依旧没打算松口,但在这个档口,是个人也猜到有谁要进勤政宫,他总不能阻碍人家父子相隔十五年的第一次见面叙旧,这样也未免忒没人性了些,于是悻悻然地退了出去。
“傅鹿,叫清茶寺备膳摆酒。”皇帝兴致很高,一副要跟儿子喝酒聊家常的样子。我也不好告诉他,我跟嵇文萱去迎接沈云欢之时,沈云欢对着老将周雄峰叽里呱啦说话的样子。
据我估计,沈云欢早已将本国国语和本国书体忘了个一干二净。
据周雄峰了解,沈云欢与他交流,全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南越语。若用本国国语,沈云欢没一句听得懂,能笑着说出来的只有几个字,譬如“父皇”“阿月”“安好”等几个简单的词汇,发音也极不标准,甚至是拿手比划着说的。
幸而有大将军周雄峰在,不然国都洛邑城内,能与沈云欢交流的,恐怕也只有曾经驻守过乌斯的兵部尚书居雷——不过据他所言,他也只懂一些简单的南越语,至于聚贤院的那些个译官我就不知道了,因为南越国人从未向云月国派过使臣,那些译官也从未得以施展自己的才能。
我无法想象皇帝与沈云欢这一面,究竟会如何收场。
一炷香时间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但在这等待的时间里,皇帝没一刻闲着,埋首一直在批奏折。但他没有说话,一个字都没有说,折子翻得飞快,朱笔一勾一划,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看那些朝臣写了什么。
终于,小内侍告诉我沈云欢在东宫宫女的指引下,已经到了勤政宫外时,我按惯例出去迎候,走到宫门口,下意识地回了回头,看到皇帝理了理衣襟,然后双手紧握,交握着搁在御案上,不住地颤抖着……
睡醒的沈云欢和睡着的沈云欢简直判若两人,嘴角眼角都带着笑意,一张脸就仿佛施了脂粉粉一样雪白,白得发亮,便是穿了华袍锦服,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子闲散素淡的仙气,就仿佛不属于人间一样。
都说子随母相,我不得不暗暗赞叹,沈云欢之母定是个万人迷的美人胚子。
“月王殿下,请。”我冲他欠了欠身。
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,该给的礼数我还是得给。
沈云欢冲我歪头笑了一笑,昂首阔步走了进去,十足的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模样,哪里像个已成年的殿下。
我不禁又开始怀疑,沈云欢在南越到底经历了什么,是不是传闻都是假的,又或者,沈云欢演技太好,只是故意装成这个模样,假意演一出父慈子孝,给皇帝一分薄面,剩下的,桥归桥,路归路,顺其自然。
我跟在沈云欢身后,看着沈云欢笑着走进勤政宫,对着皇帝跪请晨安,颤颤抖抖,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:“儿臣叩见父皇,恭请父皇龙体崇安。”
皇帝颤着声说了一句:“平身。”
沈云欢便站了起来,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完了退到右手边去了,之后还低头瞥了一眼足下,整了整衣摆,双手垂落在双腿两侧,两腿呈八字形岔开,平视前方,敛了笑意,微微垂眸,站得笔笔直直,板板正正,像个武官——我算是看出来了,这套动作是太子沈操之教的,连细节都一模一样。
但这个动作落在皇帝眼里,就有着别样的意味了。站在皇帝的角度,怎么看都觉得滑稽。
“可吃了早膳?”皇帝难得温柔地问了一句。
沈云欢微微张嘴,嗫嚅半天,说出了六个字:“父皇……阿月……安好……”除此之外,再没憋出一句流利的话。
皇帝久违的沉默了,脸上难得的温柔化作了一潭死水,盯着沈云欢,面目僵硬。
沈云欢自知说得不对,焦急地抬眸,冲我抛了好几个眼神。
这眼神我很是熟悉,是我那下半辈子的衣食父母——太子爷沈操之当着他老子皇帝的面想使唤我时的眼神:要我揣摩圣意,适时站出来救场。
可我头一遭遇到这种难以沟通的场面,脑瓜子转了几十个弯也没想出一个法子来。
“阿月在南越,当真安好?”皇帝面容抑郁地说完这句话,起身走到沈云欢面前,看着他。
沈云欢听出了“安好”这两个字后面的询问之意,不住地点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