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乐语塞。有一年,计晨去她家里说,他应禹冲之邀,准备去中原一带游玩游玩。他回来时,又带了土仪送来。不过她不记得计晨在那儿待了多久,可能有大半个月吧。
她轻声道:“他去过黄河。他还研究过很多河工书籍。”
“没听说过坐在书房里治河的。河水有万般变化,他有没有见过一年四季不同时候的河道宽窄、水流大小?纸上谈兵都比他来得牢靠。”
总比你空口嘲笑人强,柳乐暗中想。她马上说:“即便是他不懂,但他绘的图纸也请部里经验多的几位大人瞧过,并没有瞧出不妥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予翀不屑地哼一声,“瞧不出,只能说明他们是一帮老废物。”
“你是说,大坝不能按计员外郎构想的那样建?”
“水坝还照建,不过肯定是用不着计正辰插手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柳乐刚说两个字,又改作缄口不语。她的心里乱糟糟的,一时顾不得再和予翀争论。
她本以为只是建造方捣鬼,故意少用料,却没想到连计晨的整个设计都是错的。或许是予翀抹黑计晨,口中的话未必可全信。但是,计晨那么久不能脱罪,真是因为他发觉手中是一沓废纸,所以辩无可辩?不可能。计晴都说:“哥哥花费了两三年的工夫,整日在书房里写写画画。”他不可能只是闭门造车,更不可能对河坝建筑一无所知。当初接了差事,临走时,他还踌躇满志地说:“你当我为何要进工部?我等的就是这一日。”
又或者是……
“看那儿……”禹冲抬手,向身后宽阔的河流激昂地一指,“有朝一日,我要在那儿建起一座大坝。”
不对,这不是她亲耳听见的话,她自己也压根不曾见过黄河。
可其人其声却又真真切切。载着泥沙的黄色浪涛缓缓向前,禹冲伸得直直的手臂,他脸上骄傲的神情,她全部记得一清二楚。——是发生在梦中吗?
或许源自他在信里的某句话。他在信里是怎么说的?她拼命回忆。
“我整日看的是黄河,整日想的亦是黄河。除了想你。”
那时他在黄河沿岸为人建造水渠,收了工,他便借主人家的马骑到河滩边,坐下看那大河。日落后,他躺下,望着天上的星斗与月亮升起。
河流有多么好看?读到信时,她还撇了撇嘴。可是禹冲一回来,她便和他两个去了长江边,足看了一个时辰都不想走。
他说:“黄河上该建几座坝,能少些水患。我已经瞅中一个合适的地方,大致有个主意了。”
“什么主意?”她问,并没有转过脸。江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,紧紧拽住她的目光。
“才刚画一张草图,还得细想想。等好了再让你瞧,省得你说我事先吹牛。”
“我可从没这样说过。”
他问:“若有一日,我真的建好一座大坝,你怎样说?”
“不害臊,要人夸你么?”她扭头看着他笑。迟一会儿,她又去望着大江了,还是说了出来,“到那一天,我会说:不枉你姓了一个禹字。”
只此一次,他们之间提到水坝,但她相信,他肯定没丢下那个想法。他与计晨在一起时,或许说得更多更细。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,有同样的热情和抱负毫不奇怪。
莫非……
柳乐恨不得立即见到计晨,向他问个究竟。
予翀笑道:“好了,这些事自有人料理,不必你我发愁。时候不早了,我瞧你刚才就准备安歇。”他起身,率先向里屋走去。
柳乐一惊,赶忙收起思绪。还是赶在他前面上床,把一床被子直拽到耳朵根,连下巴都盖住了,紧紧裹在身上,端端正正地躺下。身边多一个人,她实在别扭得要命,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感到别扭,也不愿自己的呼吸让他听见。她屏着气,浑身上下无处不紧绷,无处不累,甚至指头尖都酸疼起来。不知煎熬了多久,只听予翀忽然掀开被子,披衣下床,听脚步是径自出门而去了。柳乐这才舒一口气,把被子松了松,照往日习惯露出半个肩膀头,渐渐入了梦乡。
然而乱梦不断。最后一个梦中,她站在大江岸边,一座宏伟的大坝屹立于江上。禹冲拉着她的手,“你瞧,是我建的。”
她惊叹地说不出话。突然,从水中冒出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,惨白的手指指着禹冲,自她身后,轰隆隆的雷声响起。原来那是巨浪的咆哮,汹涌的浪头铺天袭来,转瞬间吞噬了水坝。
恶浪翻卷,从无底的漩涡中传来禹冲的喊声:“柳乐!柳乐!”
“禹冲——”她大叫,可是接连的浪涛涌入口鼻,使她呼吸不得。
终于,她从河滩的黄泥上疲惫地挣起来,放眼四望,风歇浪平,只有一列溃败、凄惨、零落不堪的队伍,拖着恹恹的步子从旁经过,她拔出脚,跌跌撞撞追上去,因为禹冲也在其中:他双颊凹陷,嘴唇肿胀,满身尽是发黑的伤痕,但仍被两个狱吏轮番用鞭子抽打。她不敢多看,可是鞭声凌厉,不断传入她的耳朵,每一鞭都像在撕扯她身上的皮肉。
“疼——”
“以后不会让你疼。”
是谁在说话,声音这般温柔?于是,哗哗的水流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