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一九,己未,蒲月四日,这一天该来的总会来。夏日的风闷热的紧,不知北京那头如何,可今日的璞阳哪怕下着雨,却依然热极了。
现在的沈君生已能穿的上自家阿姊的衣裳,确实是长了一些。于她而言,阁楼当真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去处了。窗外的雨被风或急或缓的吹进来,点点滴滴落在她脸上。她独爱敞着窗,望着窗外的风景,等着窗外的人来。可她不知晓明日窗外会有怎样的风景,也不知晓明日会有怎样的人来。
日子总是这般一天又一天的滑走,来不及留下太多的过往,前数百年,后数百年,除了这里的人之外,不会有太多改变。
“阿妹,淋着雨,又在想些什么?”姐姐君初见自家妹子吃过饭后便上了阁楼,许久也不曾下去,索性径自上了来,看见自家妹子又在望着窗外愣愣出神,连忙走过去把窗关好。她不喜风雨,可自家妹子性情如此,呆讷的很,只是这种性子或好或坏,一两句玩笑话总归是说不清的。但此时的沈君初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自家妹子来,像这般单纯的人儿,日后怕是免不了被人蒙骗住心窍的。
“我啊,在想要不要想一些该想的事。”沈君生拉了拉衣摆,又挪了挪身子,让出些空当,好让阿姊坐下。沈君初是闲不下来的,得了空就往屋外跑,妹妹又整日闷在家里,二人平日可极少像这般坐下来谈谈心。
“怎么,还有该想不能想的事?”沈君初觉得这个说法有趣极了,便执了自家妹子小手,让她细细的道给自己听。做姐姐的沉不下心来,想的事都写在了脸上。
可做妹妹的也不知该从何讲起,一时间盯着阿姊又出了神。她在想自己该怎样说才好,倘若说了些有的没的,不单单是阿姊没明白,反倒连自己也都会糊涂了。她曾窥见月色下的朝露,也曾窥见朔游从之的船家,窥见过她热爱的与热爱她的,千千万万,都映在眼帘。
“可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沈君初见自家妹子面露难色,以为是有难言之隐。她总是猜错旁人的心思,或许她只是不会像旁人思虑的那般多。她觉得自家妹子憨态可掬,可旁人不都是这样想的。至少柳依依不是。
“有吧。”沈君生嘴角一翘,转过脸去从窗缝中望着远处,笑着摇了摇头。沈君初知晓自家妹子这是又发痴了,也就不再多留,自己下了阁楼。
这件阁楼临街,算不得高,早几年沈君初便常常从这扇窗偷偷跳出去,为此可没少招沈夫人的打,沈北渚倒是个脾气好的,每每把自家夫人劝住。沈家的粮店不沿河,不过在阁楼上是能望见那座桥的。能望见桥,自然也就能望见桥上的人。那棵桃树芬芳的正盛,可五月的璞阳终究是不肯清凉些许,从早到晚吹的人心里烦躁。要说璞阳眼下谁人最烦燥,应当要数顾孺了。
刚过晌午,顾孺便到了文茗馆,竟不是为了去讨茶水喝,而是要来辞行的。许崇民也难得来践行,茶馆里平日难得这般热闹。于凡只好拉着周南进了后院的屋子。顾孺此行意在赴京,早些年其族弟顾颉刚便多次来信邀其北上,只是他考虑娴儿年幼,一再推脱。可如今出了这般大事,他也只得点头了。
“家父一生所憾,便是清帝退位。如今举国共和,反倒是这般模样,岂不让人痛心?”顾孺本想将顾娴留在璞阳,在思虑再三,还是决定携她一同北上。此番北上,顾孺恐不是为了谋个一官半职而去。
“顾老先生一生忠于前清,但其于儒学之造诣不下于任公先生、学乘先生、静安先生,实为一代大家。”曹芝读过顾荩章的书,诸如《魏晋诗体笺证考》、《汉儒思想之于宋明理学》等,若不是老人罹难身亡,定是新儒学中之佼佼者。
“诸位,我这一去怕是再不能回来,告辞。”顾孺向诸人一一道别,草草离去。他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,去了北京,或许那里有自己想做、要做的事。
“崇民兄,眼下这世道,兵不如贼啊。”曹芝略微有些担心,倒不是说他瞧不起当兵的,只是当前局势乱成了这副模样,军阀林立,且不说野心大的总督频启战端,就是那些个眼界小的将军在自保之余,也只剩下了鱼肉百姓。像许崇民这般无过之官,便已是有功之臣了。
许崇民没有搭话,只是端着茶杯思虑再三,终究还是没有喝下去。他没有脸,更没有胆去喝这杯茶。早知如此,他还不如回到山上当个匪寇。
文人救不得国,武人又来乱国,巴黎和会上割了山东给日本。曹芝怕了,他怕长此以往,外国人人见中国人可欺,国国见华夏可欺。民国民国,这国还是民的不是?
于小山叹了口气,他无甚可讲。于钦当时死在洋鬼子手里,也许有恨,也许还有悔,但那又能如何?这几年洋鬼子杀的中国人还少吗?国仇家恨,哪一样可忘?哪一次政府不是息事宁人?搞来搞去,北洋政府竟成了洋人的政府。
这时令,茶凉的慢,顾孺走时留下的茶尚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