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晚池说话算话,没将上周六和叶晃在画展偶遇的事告诉任何人。毕竟也无人可说,无意义可说。
杨老出差以后,出勤方面没有以前紧张了,踩点到也没关系,不会被众目睽睽之下拷问这么晚到是干嘛去了。但气氛这块,紧张的不是一星半点,一进教室谁都不敢讲话。
主要是叶晃不讲话,他们也不敢讲话,对其眼神更是避之不及。上课之后整个教室只剩下叶晃一个人的声音,磁性低沉且摄魂,教人不敢抬头。想象一下一名黑手党在台上讲色彩借鉴与绘画构成,很难不抽象为当代新型暴力美学。
所以趁叶晃还没走进画室之前,他们恨不得把半辈子要讲的话都宣泄一空。
这节课上交上周五的作业,易晚池等着他们将作业双手奉上。说双手奉上一点不夸张,杨老很看重平时分,每一次作业他都像期末考核一样评判,这让他的学生对每次作业都怀有深深的敬意,和敢怒不敢言的抗议。
利哥是最后一个上交的,慢慢吞吞,眼袋下的黑眼圈异常浓重。易晚池看他躲闪的眼神,了然于心地说:“昨晚出意外了吧?”
利哥面容苦涩:“前几天玩脱了,昨天才想起来还有作业。”说罢他还很自觉地把画翻了个面,让空白的一面朝上,自知这是豆腐渣工程,羞于丢人显眼。
一旁的唐孜文翘着二郎腿看热闹不嫌事大,对其指指点点:“你不行,你没有可持续发展理念。”
利哥想反驳一嘴,画室却在这时一下子安静下来。这几乎成了全班人的默契,当身体自发起鸡皮疙瘩的时候,便是叶晃进门的预兆,姑且称之为生物对天敌的本能警觉。
易晚池的目光追随叶晃从门口走上讲台,他把资料搁在桌上,抬起画架,搬到靠窗的位置,就在她的左斜方。
此类架势通常是要实物演示,杨老就这么干,拿一盘果篮,再打个光。到此为止都很正常,可他带来的水果全都打了蜡,锃亮如天边繁星,睥睨睡梦中的凡人,说:今晚你必做噩梦。
然而叶晃手上没有水果篮子,也没有不锈钢锅碗瓢盆,甚至没有任何能反光的东西。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,也不敢问。
上课铃响起之后,才知道这节课讲人物。
上学期的理论课涉及到一点彩头,那时觉得有意思的人,这会儿幻想大概率要破灭了。
叶晃同往常一样声调没什么起伏地讲课,如果闭上眼睛忽略内容的话,听上去像是黑手党大佬在给手下布置任务。
“所以人物的构图起形,首先确立头肩颈的比例和位置关系,不熟练的话多画几次。”
叶晃讲了几个要点,扫一眼下面没人抬头。
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他们害怕看他,抵触他。
他早跟杨老说过让他来代课是个错误的决定,他之前做过杨老的助教,干的只是打打辅助,批改作业之类幕后的活,这不代表他能把课教好。可杨老固执己见,以一间个人画室为诱饵说服他上课,这样他要是还拒绝,就是极度不礼貌了。
课堂出现了一刻沉寂,叶晃他放下手中用来演示的硬毛笔,右手指尖沾有碳条的余色,混着粉笔的白,画家的手从来都不干净。
“课代表。”
他突然喊道。
易晚池从透明调色盘中抬起头:“啊?”
叶晃指了指画架前的凳子,说:“你上来,配合我把刚刚的内容演示一遍。”
易晚池收起膝盖上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什,起身坐到他身前的凳子上,仰头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颚线。
“怎么配合,需要我摆什么表情吗?”她看似认真地发问,轻挑的眼尾却有一丝揶揄的味道。
他不是不高兴搭理人吗,这会儿又是演哪一出。
皱眉几乎成了叶晃的招牌动作,他声调端直,说:“不用,自然一点。”
易晚池听话地配合着他的讲解,一边享受近距离听课的新鲜感。
她发现,从下往上看能透过袖口看到他肩膀处的纹身,花瓣藤蔓的一角,只有她能看见。
大概是易晚池的亲和力消磨掉了叶晃身上的压迫感,众人纷纷抬起头。
一束束专注的目光里掺杂了几分凝重,在担忧那位大佬下手没个轻重,把他们院花给捏碎了。
“画半身像的时候注意人物脖颈的弧度,像她这样的——”叶晃停顿了一下,用画笔木质的一端拨开易晚池细软的长发。
“像她这样略微俯视,颈夹脊的弧度是非常顺滑的。反之,倾度过大造成头部偏移,会显得……”
他后面讲了什么易晚池没仔细听,满脑子都是笔杆轻轻划过后颈的触感,并不冰凉,甚至带了一点儿执笔者手掌心的余温。
明明没有直接触碰,她却不由得感到后颈发烫。
肌肉壮的人体温都那么高吗?
“头抬起来,正对画框。”叶晃指示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