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云月国现任国君的内官督监。
俗称内侍总管,出入随侍皇帝左右,上至皇室子弟,下至文武百官都对我甚是“恭敬”,称我一声“傅鹿公公”,虽然“恭敬”中带着几分忌惮和鄙夷,但这丝毫不影响内侍总管此职在宫人眼中的“尊贵地位”,通常只需代国君传旨传话,便能换来底下一群人伏地而跪,口呼“万岁”,实打实羡慕不来的好差事,颇有油水可捞。
但此事于我来说,完全是个意外。
我本姓楚,名山柏,与当今云月国国君沈山柏同名,但这件事没有人知道,包括十二岁前的我。
当然,我也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本名,因为这犯了大忌,有杀头的风险。
楚是前朝姜国的国姓,姜国末代皇帝荒淫无度,拒谏饰非,重外戚亲佞臣,最终导致众叛亲离,待他看清天下局势时,江山国民已然易主,只能自刎谢罪。
沈氏一族攻破姜国国都洛邑城,一统中原后,敕令天下楚氏族人皆改姓林,我当时还只是十二岁的少年郎,整天窝在阿爹的医馆里捣拣药材,消磨时光。
彼时,我那在世的阿爹是个很普通的医者,但他不姓楚,姓白,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,因为我与他的关系很是疏离,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便知道他不是我阿爹,他也不多做解释,只告诉我生父姓楚。而我自那以后也不叫他阿爹了,唤他“白先生”。
白先生的医术算不上高明,在姜国国都洛邑城内甚至都排不上号,每日来医馆的人也极少,但他毫不在乎,只是日日守着那间医馆。
约摸是医馆离皇宫近的缘故,宫里常有宫女假扮内侍出来买药。不外乎“避子丸”“宜男草”等,大抵分为两类,像是两个极端。
一类人是与骨肉亲友分离后被逼入宫,不愿怀上龙种,一类人是心有乾坤千方百计都想凤凰登天——因为当朝国君楚臻无后,只育有十几个公主,而且各个未到及笄之年全部“夭折”。
这些宫女中,有一人我到如今还有印象,那是个极为纤瘦的女子,二十来岁,姿色平平,看着比白先生小十来岁。
白先生却说她已经三十来岁了,入宫很早,是当朝国君登基的那一年入的宫,做了十几年的宫女,也还只是宫女,在宫中人缘不错,能说会道,是个游刃有余的人物。
她的医术在我所认识的医者中属上乘,她在难得的出宫休沐的日子都会来医馆坐诊,隔着屏风,戴着黑幕篱,让白先生坐在他旁边,看着她写在纸上的字说话。
一个宫女会写字,还会医术,这事要是让人知道,绝对会惊掉下巴。
这个宫女的名字我同样一无所知,只晓得她每回来医馆,有人看诊的时候唤白先生做“哥哥”,没人看诊的时候唤他做“先生”。
由此,我得出一个结论,此二人曾经确乎像是一对眷侣,而我大抵是这俩人从某个犄角旮旯捡来的野孩子。
日子就这么过着,无聊且无趣,也只有宫女们出宫的日子会格外忙些。当然我也不觉得累,因为宫女出宫,就意味着我会尝到那个宫女的厨艺,不用再跟着白先生啃白面馒头喝稀米粥。
安逸的日子止于我十二那年的诞辰,这一天也正是宫女出宫的日子,白先生一大清早就开了医馆,哼着江南小调擦洗馆内的席案,等待前来看诊的病人。
但那一天,等了许久,一个病人也没有来,宫女们也迟迟不见踪影,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。
白先生有些着急,忙去问隔壁茶铺的百晓通老翁,老翁叹道:“昨夜,消息已经传遍了,沈军逼近国都洛邑,屯兵城外,号令三军,只诛杀恶君奸臣,不殃及百姓,姜国气数已尽,国将不国,这个时候,宫女们早该逃命去了。”
“逃命,逃哪里去呢?”白先生望着乌蒙蒙的天空,叹了一声。
那一夜,下了大雨,城外的沈军擂鼓作歌,铿镪顿挫,从天黑唱到天明。
我一夜未眠,战战兢兢,半睡半醒挨到东方既白,本想睡个好觉,才合上眼就被白先生从被子里拖了出来,急切地敦促道:“你阿娘来了,你跟她走吧。”
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下来,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一个戴着黑斗篷的人。
那个人,穿着内侍的衣服,手里握着一张出入宫门的令牌,是个宫女。
我尚来不及辨认她是谁,便被她一把拉住手,拽出医馆,登上了马车。
一切来得突然,我甚至没好好和养我长大的白先生作别,便被带入了皇宫。
车内一片死寂。一路上,一句话都没有说,我惶恐不安地想了很多逃跑的方法,可都被她拽住了手,死死地拽住,像是锁喉一般。
恍惚中,我来到了一座宫殿,殿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写了“山海殿”三个篆体大字的匾额。
那个宫女拽着我走到殿门口,便把我推了进去。
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去,勉强站稳,一抬眸,见殿中御台之上的金龙纹椅上坐着